延缓(宁经榕)
发布日期:2025-04-12 15:06    点击次数:134

责任编辑:阮雪芳

◎ 宁经榕

香樟树影穿过窗子,有风的时候,树影摇动,光斑也跟着摇。现在这个时段,树影和光斑都落在熊的背上,明暗在交叉。立青坐在床头,靠着墙壁,看着那些明暗交叉边缘的细小锯齿,毛茸茸,软软的,很温热。他在努力回想过去的事,他已经不能完整记起一件事来,昨晚他记得最后的一件事,就是二十八岁的夏天,熊离开了南安林场那天,他看着熊爬上拖拉机车厢。他没去送熊,熊说不用送,只是出去,又不是生离死别。

熊也在回忆,看到立青能想起的东西越来越少,他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该成这样,趁现在还没成这样,先把事情写下来。写下来有什么用呢,也许并没有太大用。但那些事情就这样消失掉,连他们自己也想不起来,他有点心慌。他小时候念过几年书,识得些字,往后爱看闲书,懂的东西自然多一些,能知道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。在南安林场的日子里,他经常跟立青讲出海的那些见闻,他心里知道,他后半生对人世的洞见,是从那次出海开始的。

地上有一排空酒瓶,有几瓶全英文的,是十几年前熊从莱茵河边一个码头带回来的,他们的远洋货轮每年都要经过莱茵河几次。这瓶酒他和立青两人花了三天才把它喝完。

三天前,熊从南部码头来找立青。立青记忆开始消退之后,每隔一阵子,他都会去立青那里住几天,两人睡一张床,就像他们十二三岁时在南安林场那样。那时他们白天进丛林里伐木,总是他和立青一组,一把锯子,两人各拉一头,把松树放倒,然后锯成好几段。一边干活,一边瞎扯,林场里树木高大,有些松树比他们的父亲还老,遮天蔽日。有时他们到一处树木繁茂的地方,一整天一个经过的人都没有,只有空旷的鸟声,喧闹的蝉声,世界上所有的人像是都消失了,只剩下他们两个。傍晚回来在林场小屋里吃饭,伐木工们都是附近的人,晚间都回家去,立青的父亲是林场守林员,平时就住林场小屋。大部分时间,立青也就住在那里了。

熊的家最远,几乎靠到海边了,家里有一艘渔船,有兄弟七人,熊最小。到他十二岁的时候,父亲跟他说,你自己看着办吧,一家人都上船肯定不行。正好有一个熟人在北边的南安林场伐木,熊就跟着他去了。去的第二年,那熟人伐木的时候搞错方向,被一棵大松树压断九根肋骨。

晚间两人躺在床上,睡前聊一会儿天。立青父亲的鼾声穿透了墙,在屋里飘荡着,外面鸟声阵阵,要碰上有月又晴朗的夜晚,月光会从小木窗洒进屋里来,落到山头上时,月光正好照到床头。有时熊醒来,看到月光照在立青的脸上;有时立青醒来,发现熊的头发变白了。下雨时,他们会睡得晚一些,两人听着雨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,他们都喜欢雨声,并讨论雨声的具体感觉,林间、小屋、海边的雨声都不一样。立青问熊海边的雨声是怎么样的,熊尽量描述给他,但发现怎么描述都不准确。最后说,以后我带你去听就知道了。

“写到哪儿了?”立青从床上爬起来,也许血糖有点低,一阵眩晕之后,才站直身子。

“写到苏伊士运河了。”熊说。

“你跟我说说苏伊士运河是什么样子的。”立青眉头紧皱,脑瓜里要搜索记忆,觉得空了一部分,然而又没办法知道空的是哪个部分。

“是亚洲和非洲交界的一条河,连接地中海与红海,接下来你会问地中海和红海在哪,没关系,你过来看。”熊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世界地图,一边指一边说给他听。

“我有点明白了,这地图一直在抽屉里吗?我怎么不知道。”立青眼睛看向抽屉,像是不认识这个抽屉一样。

“一直都在,屋里的东西很久都没变动过了。”熊说。

立青恍惚着,那些光影在他的衣服上晃动,“这些昨天晚上喝的?”他看到角落的那几个空酒瓶。

“断断续续,喝了一两个月了,要是年轻一点,早就喝完了。”熊把酒瓶放到一个塑料袋,打算一会儿拿出去扔。整个上午,他们就在屋里聊天,中午两人吃了饭,立青有些困,便去床上睡一会儿。熊没睡,他坐在边上,看着立青安静躺着,连呼噜都不打,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。光影已经消失了,屋里有些昏暗,但他的眼睛从来没这么明亮过,椅子、沙发、蚊帐、衣柜、网兜、缝纫机、农具,所有的物件他都看得一清二楚,也许不久他会把它们都忘记,但多记一会儿总比少记一会儿好。他坐在椅子上半眯着眼,四十分钟后,他合上桌子上的笔记本,装到抽屉里,轻轻地离开房间。

门口碰到立青的小儿子,问他去哪儿。

“回去。”熊说。

小儿子说:“可才待了一天啊,往常不都是三天吗?”

“一天够了。”熊说完便走,没有回头。

立青醒来已经是下午,屋里阴暗,像往常一样,他坐起来,靠在墙上,看着对面的桌子,没发现有什么异常,熊来没来过他也记不住。活动下身子,觉得有了些力气,便想出去走走。外面是什么季节,也许是春天,也许是夏天,又有点像冬天,反正一年四季都没什么差别。太阳被铅灰的云吞进去了,怪不得一朵朵那么肥。小儿子在门外的空地上劈柴,他走近看,人有点熟悉,但想不起来到底叫什么。

“这柴是我家的啊。”他对着小儿子的背影喊。

“是你家的,我帮你家劈。”小儿子回过头,满头是汗。

“难得你这样好心,晚上到我家吃饭。”

“行,你先回去做饭。”

“对,我得先回去做饭。”说完,转身往回走,走到自己屋前定住了,突然想不到自己要回来干什么。到处张望了一会儿,觉得身体有些力气,应该出去走走,又往外面走去。

“熊叔走了。”小儿子说。

熊来过吗?他向前走了一步。熊他倒是记得一些,好像是一个老朋友。

小儿子扔下手里的斧头,坐在劈好的柴上点了根烟,看着他父亲的样子,觉得很悲凉,父亲连自己都忘记了,却记得熊叔。

沤雨半个多月,地上都是黏稠的黄土,空气湿度很高,所有东西都湿透了。立青躲在屋里,用一个铁脸盘烤火,小儿子扛来的一捆柴已经烧了一半,这是一种叫鸭脚木的树,干而硬,很适合烧火。有时火大,烧了立青几根胡子,他的胡子半黑半白,像墨水不够的毛笔写的笔画。火盘边上很暖和,让人很容易忘记这是个寒冬。外面冬雨轻飘,周边一点声音也没有,动物和人都躲起来了。

小儿子经常蹲在门口抽烟,这种天气什么都干不了。门口通往外面那条路很空荡,上面的脚印都积着水。熊叔很久没来了,他有点不习惯,有好几次他想跟立青聊聊熊叔,看到立青完全没有记得的样子,他就没提起来。立青是忘记了,这几个月过得跟往常一样,并没有什么特别的,任何一个人来他不知道,走也不知道,他就在自己的世界里徘徊重复。

小儿子骑摩托车出门,摩托车在路上划出一条水线,立青听到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,开始很大,逐渐小,继而消失在空旷里。柴快烧完了,小儿子出门的时候忘记给他添。火快熄灭的时候,他没有去院子拿柴,外面湿透了,他适应了屋里的干燥。他干坐着,感到有些冷,冷得好些地方都僵住了。他想到角落里有一些旧报纸,正好拿来烧,烧完了再看看屋里还有什么能烧的。抽屉里有一本笔记,也被他放进火盘,烧了一半,火灭了,再要点的时候,看到了上面有很多字,捡起来拍干净,把老花镜扣到鼻梁上,这本笔记写得像一本日记,不知道是谁的东西。他很冷,感觉再这样下去也许会被冻死,人到了这个年纪,是很容易就死掉的。他把笔记扔到桌面上,回床上盖着被子躺下了。如他想象那样,被窝里也是冰的,被单已经潮透了,但是能怎么办呢,只能这样了,他祈祷着自己睡过去还能醒来。

万幸,他又醒过来了,和所有醒来的时候一样,他开始对眼前的事物做判断,继而对自己做判断,努力找自己和世界的联系。外面下着细雨,屋里光线阴暗,小儿子进门打开电灯,端着冒着热气的饭放到桌子上,看到烧了一半的笔记本,火盘里还有纸屑。

“应该去拿柴。”小儿子说。

他看着烧掉的笔记本说:“火烧到这了吗?”

小儿子随手翻看,知道这是熊叔写的那本。

“这是熊叔留给你的,你把它烧了?”

立青空洞地看着那本笔记本,他实在想不出一点东西出来。小儿子拿了一支笔,在没烧掉的那一页写上三个大字:不要烧。

他骑摩托车去了海边一趟,去到了熊叔的家。很久之前他去过一回,那时他十来岁,熊叔带他和父亲出海,那是他第一次看海。在渔船里,他们两人一直趴在船栏上吐。没有见到熊叔,他那几个兄弟说他出去有一阵子了,不知道去了哪里。看起来他们也并不在乎他,只是冷冷地应付。

他把摩托车骑到海边,海是灰色的,海风很大,海浪一波一波往岸上推,他想着熊叔无妻无子,自己一个人能去哪儿呢。他记起了熊叔的那艘船,回去问他们,他们指了个方向,他沿着那个方向走,在沙滩的灌木丛发现了一艘一半埋在沙子里的船,船板和木条腐烂掉了,绿色的爬藤缠着它们。他站了一会儿,记起和父亲出海的情形,这么多年过去了,晕船的感觉还未散去,同时记起的,还有熊叔拿着渔网撒向海里,捞起来网里有虾、蟹、海鱼,有时候会有海星,熊叔丢到他面前说,玩吧。现在这艘船永远也入不了海了,他拾起一根棍子,去把缠在船板上的爬藤弄断,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,弄了一会儿,发现还有无数的爬藤藏在船底下。他坐在断掉的爬藤上,抽了一根烟,便骑摩托车回去了。

“找不到熊叔了。”他出去拿了一捆新柴,重新生了火。

“熊叔是谁?”立青皱着眉头想。“爸,我觉得熊叔以后可能不会来了。”他蹲在火盆旁边,火烧到一些生柴,响起一阵噼啪声。立青坐在小儿子对面,他盯着火堆看,火舌在他眼睛里摇动着。他觉得儿子似乎有心事,大概跟他提的那个熊叔有关。但他没想问下去,熊叔这个人来不来又怎么样,日子不也这样过。

他最近在思考些奇怪的事,也就是他感知到他离一些东西很近了,但总是摸不着。他想这是不是人将死之前才感知到的,倘若是这样,死掉之后自己会是一个什么状态。这个问题困扰着他,他每次想头就会痛,像是好多绳子在脑子里面绞在一起。头痛无法缓解时,他被迫找些事做来分心,譬如空踩缝纫机,拿铲子挖院里的土,挖了又填回去,填回去又挖出来。有时累了不想动,坐在桌子边上,看看那本上面写着不能烧的笔记本。每天拿起来看时,便想着,这书可真有意思,说不能烧,倒被烧了一半。这样想着他会往下翻翻。

笔记本像是一个水手写的,里面写了他在船上的生活,提及了好多陌生的词,曼彻斯特、耶路撒冷、孟买、卡萨布兰卡、慕尼黑,这些他一个都不认识,也许是个城市,也许是个国家,也许是跟他现在住的地方一样,是个小村庄。那水手可真是喜欢喝酒,几乎每天都要喝酒才能入睡,这么看来,他是有点喜欢这个水手。

屋里已经很久没有酒了,不知道为什么,每次问别人,别人总说没有酒,难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酒了吗?可他又在墙角看到几个空酒瓶,只好拿起来闻闻味道,有酒味,但好像又发酵了,味道很奇怪。他也不在乎,有总比没有好。翻的次数多了,他发现这个水手在里面偶尔提到一台录音机。

笔记本第六十四页:

父亲死了,死的时候我在海上,那天出乎意料地捕了很多鱼,好几种颜色,有人说那是热带鱼,随着暖流游过来。我把它们都放了,它们看着就不像要被人吃的样子。

回到家里见父亲躺在大厅的蚊帐里,有亲人过来看他那张蚊帐就会被掀开。他们问我要不要去看他最后一眼,我没有去,我不想看他,看又能怎样,人又活不过来。他们转述给我,父亲去之前讲一段比较模糊的话,大概是可以去见老四了。他对老四心存愧疚,船翻的时候大伙都游上来了,就老四没有。四哥对我不错,七兄弟里,他算对我最好的。他死之后,我回来接了他位置,因为他们都不敢接,觉得晦气。父亲跟我说,老四的东西你来接最合适。我便开始出海了。

想起从林场出来那天,以为我会很快回去,其实我有时间回去,但是那段时间不知道为何,就只想出海。我们出海最远快到南沙那边,有时候我值守,在甲板上,看到一艘渔船在看不到边际里漂着,觉得世间的事便像那船划出的海浪般,卷起来时凶得很,但很快就平静下去了。几年后我终于回了林场一趟,但是林场已经改制,伐木的人都回家去了。你父亲还在林场小屋那里,我从他那儿打听到,你去年结婚了,对象是隔壁村的一个女子。我跟你父亲聊了一会儿,他问我家里的情况,我说都好。我本来想去见见你,到了你家附近,听到里面很热闹,似乎有几个人在开心交谈,我就回去了。

笔记本第九十一页:

货船从马六甲海峡穿过,天上黑云翻滚,看起来要下大雨。右边就是马来西亚,父亲以前说过,曾有祖先下南洋,到马来西亚定居了。祖先吧,太过于遥远了,就算他现在站我面前,我认不出他,他也认不出我。

我躲在甲板的门边上,看着暴雨从天而降,想起站在林场小屋时,有一阵子也是下这么大的雨。雨是一样的雨,但树林变成了海,我想给你讲一讲海上的事,但同时我也知道,我未必真的会跟你讲,从某个程度来讲,我知道了,便等于你知道了。

我们出了马六甲,进入印度洋,而后从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,出去就是欧洲了。在年轻的时候,我从没想过会走到这么远,我们在码头酒馆喝过酒,醉过很多次,有几次半夜起来,看到码头的灯照到床头,以为自己还是在林场小屋,认清现状后,一阵失落感袭来。

时间过得真快,一晃感觉自己快老了,手掌的纹路越来越深,手背越来越皱。我也幻想过你老的样子,总想象不出那个样子。我为何去远洋货轮做水手,一直没跟你说,那次你父亲去世,忙完葬礼,我坐在你家大门口抽烟。你的两个儿子在前面玩得很开心,他们还不懂什么是死亡,我是见过太多了。你问我现在做什么,我说出海做水手,后来我们又随便扯了一些东西,对于曾经在林场的事情,只字未提。好多事情,觉得没必要跟你说。我父亲死了几年后,打鱼已经很难混下去了,其他兄弟都转了行,创业的创业,打工的打工。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一条船,船已经非常旧了,卖了也不值几个钱。

我撑了三年,直到船要大修了,才放弃了它,跟着同村的一个伙计去做水手。

笔记本第一百一十三页:

大伙都老了,那些在林场一起伐木的都死得差不多了,我算是活一天挣一天。年纪大了,越发想念年轻时的日子,我去了很多次南安林场,林场小屋开始还没塌,孤零零地立在那儿。后来塌了,只剩下墙根,那些在墙根下的植物长得飞快,很快就掩盖住墙根。我想着会不会有一天来找不到小屋,这样让我恐慌。我来的时候,就躺在墙根上,听着风摇动树叶的声音,真像下雨。

有一次碰到你小儿子,他说你记忆不太好,像是犯了痴呆,还说你经常一个人骑着马去镇上的大排档喝酒,喝醉了马把你驮回来。

从远洋货轮上退下来,我一直待在家里,一个人生活,没事就去翻新那艘船,如果船修好了,那时候你还能走,我可以带你出海听听海边的雨,我说过的。结果修船的难度超乎我的想象,自己体力一天只能动一个小时,又请不到人家帮忙,对他们来讲,这是件没有意义的事。几年的时间,只修了一半。更糟糕的是,修好的那部分已经开始老旧了。这变成了一件难以完成的事。

立青每天都翻开笔记看,每次都想,林场小屋到底是个什么地方,在笔记本里面,似乎对这个水手挺重要的。他有些羡慕里面那个人,还有人挂念,想着自己在这世上,一个挂念的人也没有。雨还是没有停下来,这样多雨的冬季,在他生命里是有过很多次的,但他全忘记了。

他坐在火盘边,烤烤红薯芋头,到点了就上床睡觉。他对林场小屋的好奇心越来越重,笔记本里没说明白,也许前面被烧掉的那部分有,这么想是没用的。他在找那些关于林场小屋的线索,知道它的大概位置在林场的某个方位。小儿子回来时,他去问他,林场小屋在哪儿?小儿子问他要干什么。他说想去看看。雨停后几天,小儿子便开摩托车搭他去林场。小屋已经不在了,只剩一簇簇茂盛的草木。

“就是这里了。”小儿子指着前面。

“这里什么也没有啊。”立青说。

“塌了就没有了呗。”小儿子说。

立青在草木边上站了好久,风有些大,摇动着它们,发出沙沙的声音。

两个人一前一后站着,四周草木苍苍,无边无际的绿淹没了他们。

“没什么好看的。”小儿子说。

“觉得有些景象很熟悉,但就是想不起来。”立青说。

小儿子对这些没什么兴趣,他怕立青太累,让他先回家去。

闭眼,睁眼,一片撑开的绿色世界,草绿,树绿,苔藓绿,天空也是绿色,下着绿色的雨,雨声也是绿色的,在掉落,旋转,分离。好几天,立青脑子里盘旋着各种各样的绿。他做了好多绿色的梦,记忆细胞被团团绿色唤醒了一些。梦里他自己变成一团绿色的东西,在绿色世界里随风飘摇。醒来后他坐在床上,觉得世界突然明朗了许多。

冬季过去后,气温有所回升,他的身体也暖和不少。脑细胞也变得活跃起来,一些记忆以零碎的状态呈现出来。有一天阳光穿过窗子,照在地板上,他盯着那些窗柱的影子看很久很久,而后去门外空旷的地方站着,看着自己的影子躺在地上。有一些奇怪的问题浮现出来,他不得不去思考,影子虽然是他的影子,但它所在的世界跟他完全不一样,他只是能看到它而已,他想到了熊,想到了似乎好久没见到熊了。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光源,脑子里突然很舒畅,想起了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。

那天他醒来,所有的事情无比清晰起来。他想起了他已故的妻子,想起和熊在林场的那些日子,明白了熊的笔记里那个你写的就是他。他清楚地记得,在熊离开的那天早晨,他一个人对着墙发呆。那种延迟的空荡感瞬间冲到脑壳里。熊现在在哪里呢?

他走出门口,慢慢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,所有的东西似乎变化不大,天还是天,地还是地,屋子还是屋子。他细细看自己苍老的躯壳,明白几十年的时间已经过去,那些事情怎么还像是在昨天一样。林场里树木摇晃,父亲在小屋里做饭,熊在面前对着他笑。和妻子拜堂成亲,看着两个孩子出生,然后长大。一生就这样过去了,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走,走到尽头,发现心里空得很,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飘去了。

好多年没有骑摩托车。摩托车在往海边的小路上走着,立青眯着眼看前面。他从来没那么从容过,前面会有什么呢,真正的前面什么也没有,或者又什么都有。风好大,两边的绿树在摇动。他那顶帽子被吹飞了到空中,掉到后面去。他没打算回去捡回来,一切都是既定的,又何必去找。现在,他只想慢慢向前走。

循着记忆,他找到了熊以前的居所,那是一间破旧的两层平房,外表到处是海风侵袭的痕迹。熊的侄子告诉他,半年前熊就去世了,到此为止,他们七兄弟全都去世,一代人不复存在。他探听熊所葬之地,知道熊的骨灰已经撒到海里。平房一楼只有一堆缠在一起的渔网。立青爬上二楼,里面有一张铁架床,窗对着海。他站在窗前向外看,海像是倾斜的,灰色的海水从远处不断涌来,似是随时能把这间房子淹没一样。他定在窗前,完全沉在面前的广阔里面。

他回到屋内,眼睛转了一圈,视线落在铁架床上。铁架床有一个海蓝色枕头,已经发霉。边上放着一个灰色木盒子,上面有一层很厚的灰尘。他吹掉一层灰尘,还有一层,又用衣服抹一遍。缓慢打开,里面是一台录音机,旁边是好些磁带。他捣鼓了一下,发现还能转,但没发出声音。他正想着是哪里出问题的时候,里面传来了声音,是下雨的声音,很细,滴到屋顶上,轻轻敲动着。他听了一阵,翻看旁边的磁带,上面都写有字,有新加坡、吉隆坡、曼彻斯特、耶路撒冷、罗马、孟买、里约热内卢、布宜诺斯艾利斯,一共十三盒磁带,还有几盒名字看不清楚。他把所有的磁带放进去,发现全部是雨的声音。一种巨大的冲击感袭击了他,他的心像被无数雨点穿过一样,整个人在不断下沉。两腿艰难迈向窗口,头伸出窗外,闷着声开始呕吐。

风穿过窗户,呼呼响着。他两手抓着窗框,渐渐把头抬起来。回到屋里,把收音机往上挪,把头枕在收音机原来的位置,与旁边的枕头平行。收音机里雨声阵阵,逐渐地把他拽入那些下雨的日子里。他闭上眼睛,在缓慢的回忆中,他感到生命正在快速消逝,但他一点也不惊慌,他从来没如此平静过。

等他醒来,录音机里的磁带放完了,雨停了。他先是盯着录音机看,然后又盯着四周仔细看了一遍,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。他很惊恐,慌忙走下楼来。熊的侄子叫住他,问他去哪儿。他看了他一眼,以更快的速度跑向海边。一刹那间,所有的东西他都忘掉了,连自己是谁也弄不清楚。

精疲力竭后,他停在海边一块礁石上。四处空无一人。往前四五米,浪打在礁石上,溅起浪花又落下。再往前,是一片灰色的海,无边无际。世界化为了混沌,所有的边界都消失了,没有过去,也没有将来。存在过的,没存在过的,全混在了一起,再也分不清楚。

【作者简介】

宁经榕,广西钦州人,1990年生,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,小说见于《中国作家》《青年文学》《上海文学》《西部》等刊。曾获《广西文学》新人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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